《我和我追逐的垃圾車》是謝子凡於2019年出版的散文集,也是她的第一本書,其中不僅寫她上班生活的各種人間觀察,也寫到童年記憶、愛情,還有關於家人的逝去與關係。此書也收錄了獲得台北文學獎、時報文學獎、後生文學獎,以及刊載在各報章雜誌的作品。謝子凡大學剛畢業就進入廣告公司工作,書中也能看到不少受廣告業影響的寫作特色,例如常出現短句、常呈現出畫面剪接的編排、時常出現「畫外音」,也會透過文字製造出音效般的節奏感。但比起這些,更顯著的應該是她對於物體與意象的連結,總是非常新奇而貼切。閱讀過程中,也會不禁發出「原來還能這樣寫啊」的讚嘆。她寫出的散文就好像廣告一樣在進行某種推銷,只不過以文字推銷的,不是商品而是自己的故事,但目的一樣都是為了打中觀眾和讀者的心。
此篇文章中,我想講的第一個段落是關於都市空間。
雖不知作者是否會同意,但我想將這本散文集歸類為都市文學。不只因為有大量篇幅講述她於台北、香港、杭州、上海等大都市上班的生活,更是因為從她的作品中,可以看見都市這個空間,是如何制約人的行為與思考模式,如何規範人際關係。在都市裡深受資本主義社會的影響,人與人的關係是可以被計算、評價、比較的,也因為人在都市裡隨時是處於被觀看的角色,所以也會影響到自我是如何看待和調整自己的形象,以迎合世俗的標準。在這本書裡,都市不只是故事發生的場景,更是會介入人與世界之間的一項驅力。所以可以在書裡看到作者騎摩托車穿梭忙碌的都市,能看見狹擠公寓造成人與人之間的摩擦,也有為了因應這種忙碌而生的喘息空間,如咖啡廳或是公司裡的廁所。這些都是因為身處在這個被要求快速、效率的都市空間裡,因此長出的情緒和故事。
第二段落會先討論作品中人面對現實的無力感,再談及人與物的界線和關係。
我們可以看見面對巨大而不可逃避的力量時,人們的無能為力和悵然。這個巨大力量不僅指涉到社會體制、職場階級文化,書中更有一部份是寫到生命的無常性,使人作為被這種無常所宰制的客體,面對它的降臨通常是無法抵抗的。我想從這裡切入去討論本書中人與物體的界線。在這些散文作品裡,人與物的形態有時是相呼應的,也有時候是人就這樣被物化,當作物體一樣去運作、展演,就連人的情緒也是,常常「被從事」某些動作。而自尊、情感、自我,時常擺在句子中受詞的位置,並且可以肆意削減、增加或對折。同時也能發現,人一方面好像機器一樣,轉個旋鈕、按個按鍵就能調整情感和狀態,然而這樣的舉動,卻也是為了適應和符合外在更大的標準而做的。
- 關於都市裡的空間
當人身處不同的空間,行為與互動便會因此改變,行為的不同,亦會慢慢滲透進人的思考模式。都市是一個將人層層包覆的空間,從個人的辦公隔間、到公司大樓、再到棋盤式道路圍起一格一格的街區,即便回到住處也是與他人過近、互相干擾的距離。在《我和我追逐的垃圾車》中,有許多關於都市空間的描述,也寫到空間與人的關係。
我將以「辦公室」作為起點,看這個生產行為主要發生的場域,對於人的制約。首先是看似開放的辦公環境,卻讓人成為時時被觀看的客體:
創意人員之間幾乎沒有隔板,主管也沒有房間,所有的會議室呢,完全以透明玻璃打造,像一個一個的水族箱,在裡頭開會,像在表演給人觀賞。(摘自〈廁所學〉)
開放式的工作環境看似能減低辦公氛圍的壓抑感,卻也等同於把每個人的工作效率透明化,讓彼此的競爭更加激烈,同時也會因看見他人的優秀而焦慮於自我的生產價值,因此變得更疲倦。這是一個隨時都被觀看,無所遁逃的空間,然而在資本主義的社會下,卻是被合理化的,甚至是展現雇主有在「關懷」員工的一種方式:
「不要小看這些雜事唷,其實我都在觀察你,」他在經過我的工作隔間時若無其事地說。「很多事情都是從這些小地方才能看出來的。」還啜了一口熱茶,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。(摘自〈我和我追逐的垃圾車〉)
空間與權力關係,不只展現在辦公室,也發生在「內衣店」。內衣店員可以評量你的胸部大小、可以自以為開玩笑的譏諷。在〈胸罩〉一文,作者寫到內衣店員的權力,實則也是將父權對女體的凝視和期待,都濃縮在店員這個角色身上,而女性往往只能低頭接受這些意識:
……,在為你拿來幾件試穿胸罩、粗魯擠進試衣間後,對著你的胸部誇張地驚叫:「你真的很『沒有』耶!」你大可以翻臉走人,相反的,你尷尬地笑,低頭付了帳單。(摘自〈胸罩〉)
面對這些空間裡的權威,人們只能暗自接受。然而當工作結束、回到自家住處,卻也無法逃脫必須與他者的互動,尤其「公寓」又是另一個在都市裡與人緊密連結的空間:
有一晚和朋友在房裡說笑,隔壁房客立即咚咚咚地搥打牆壁以示抗議,我和朋友噤聲吃完手上捧著的豆花,耳語道別。(摘自〈我和我追逐的垃圾車〉)
與他者緊鄰的距離時常互相干擾,亦常發生摩擦。像是樓上與樓下的滲水問題造成糾紛,這滲進的水也能比喻為在無形之間、不經意侵入他者領域的象徵:
水漏在樓板裡,將不同居住單位的人以一種狡猾的方式連結起來。把人心突然融蝕掉了一塊皮相,露出底下比日常所謂鄰里情誼更真實的肌理。(摘自〈霉雨季〉)
書中有另一篇可與這些緊密的人際連結作為對照,講述在有些時候,人的相處需要有一種距離的美感,保持在不尷尬、不侵犯,卻又舒坦自在之間:
在那些奇異的時刻裡,說話的人必須有那靈光乍現,聆聽的人也必須剛好呈現一種無所求的狀態。像是兩個星球都有自己盡量背對其他人的一塊面積,平時自顧自地公轉自轉也不與人相犯。(摘自〈背對的朋友〉)
有那麼一種關係,不至於親密到可以作為分享日常的朋友,卻也比一般陌生人還要熟悉許多,偶爾還對的上頻率。對作者而言,認為這種關係是「唯有在背對背的時候,才是最好的朋友」,只不過要遇到這樣的默契朋友也需要一定的運氣,更多時候人還是身處在無所遮掩的空間裡,若想要尋得屬於自己的一方之地,只能跑進無人能強迫你走出、也無人看見的地方,作者寫到在杭州上班時,公司大樓裡「廁所」對她的意義:
來往川流的人們不時擾亂了空氣,不管做什麼都一顆心懸著,加上公司開發了各種可以連絡上每一個人的通訊軟體,只要在電腦前叮叮叮叮,咚咚咚咚,幾乎沒辦法不被找到。唯有遁入廁門。(摘自〈廁所學〉)
原本只是設計用來解決原始的生理需求,然而在這小小隔間內,人卻能獲得喘息、為委屈事而落淚(連拭淚的衛生紙都幫你準備好了)。這是一個極度私密的空間,因此也能在此釋放極度私密、不容許被展現出來的情緒壓力。
同樣是讓人休息、放鬆的空間,我們卻能看到在「咖啡廳」這個場域中,它的開放性顯示了人際距離無法將彼此隔閡的情況。例如〈聖誕甜〉一文中,描述作者在香港的星巴克,聽見隔壁桌客人的甜密對話。這並非刻意為之,而是身在咖啡廳裡,有時候可以與朋友大談個人的私事,但這些資訊卻總是會不知不覺流進陌生人的耳朵裡。因為我們會預設咖啡廳裡頭都是與自己不相關的人,所以才會如此放下警戒,同時卻和店裡的陌生人成了互不認識、卻能聽見對方私事的奇特關係。
除此之外,都市裡講求人的生產效率,強調人能為社會貢獻什麼的功能性。不知不覺,「講求功能」也成為日常的思考模式之一,都市空間形塑了人的想法,但人也因此對空間有功能上的分類和挑選。即使咖啡廳字面上是提供餐飲的場所,但人通常會在不同的咖啡廳裡,進行不同的活動:
我對咖啡廳的分類,是以目的來區分的:適合與人相約的,適合吃喝的,適合讀書的,適合工作的,適合一個人的,適合兩個人的,適合一群人的……(摘自〈在一間溫柔的咖啡店〉)
講求功能以外,甚至對自然、四季遞嬗的感受,也都被都市裡的商業活動所取代。〈後院〉一文先是寫在一方院落裡,觀察到的花草、動物的生命力、體會時序的變化,文末寫到後來搬到沒有院子的家後,那些生命力在生活中全都化為商品、季節也成為創造商機的背景:
我從超市裡買冷凍的雞肉,很少看見牠完整的樣子。我靠百貨公司的節慶布置提醒季節,然後漸漸忘記了春夏秋冬的樣子。(摘自〈後院〉)
在都市中,還有一個特別重要的特徵,就是快速移動。能完成這個目的的「交通工具」作為能增進機動性和生產效率的符號,也出現在多篇作品裡。如〈摩托城〉寫台北裡的摩托車,都像是燃著火光的風火輪,承載著一個個努力拚搏的哪吒三太子;〈我和我追逐的垃圾車〉裡衝過和平東路的公車;〈換新衣〉裡的交通工具更是能快速運送節慶時節的鄉愁。而與都市中「快速流動」的形象相反的,則是「時間的凝結」,作者除了寫都市裡的快速,也以一篇〈上下午之間〉描寫上班時間的中場休息:
這騎樓幾乎沒有聲響,除了囂張的蟬。我好似闖入了一個剛剛完成的布置、燈光打妥、導演已下了禁聲令的電影場景。(摘自〈上下午之間〉)
這篇散文像是一幅靜物畫,呈現中午陽光帶來的慵懶和靜謐。特別覺得這篇標題取得很好,上下午之間其實就是「中午」,但位於中午的休息時間,通常僅是為了替下午的工作蓄力。工商業社會裡,只有上午、下午能夠產出效能,中午則像是被抽空的時段,無法擁有名字,只是縮擠在上下午之間的一個暫停。
描寫都市形象的相反,還有〈山邊事〉一文,寫居住在靠近大自然的山邊社區。這篇文章的最後一句寫到路上經過的一間小小警衛室:
在心頭想了幾天,終於想到了:在一方天地裡,管理著一小方土地,這不恰恰像一尊笑咪咪的土地公,在他的小廟裡看顧鄰里眾生嗎?(摘自〈山邊事〉)
一樣是身為「被看」的立場,卻與最一開始提到辦公室裡的「被觀看」不同。辦公室裡的眼光是處處評價你的產能、效率,並且是快速的審視行為,而山邊社區的警衛室則是像土地公一般的「看顧」,是一種長時間的關心和照顧的人情。透過同樣是看人的動作,表現出都市與非都市之間,快/慢的速度差距。
- 關於人和物的界線消失
常聽到有人在最沮喪的時候說,希望有人能夠接住自己。但當使用「接」這個動詞,便意味著已經無法控制自我的狀態,只能依賴他者來改變情況,而人則成為一個失去動能的物體,任人處置。作者曾這麼描述一段,借居住在熟人開的診所病房經驗:
醫生娘問我要睡哪張床,我想像自己睡在金屬病床上,有點不踏實的感覺,覺得可能隨時會有人進來將我推進手術房。(摘自〈住院〉)
病房其實也是一個很特別的空間,當人住進病房,代表他不用做家務、不用安排自己的事情,無論醫生要求他做什麼、開什麼藥給他,他都只能照做照吃。雖然作者並不是因為病症的緣故才住進病房,但又何嘗不是呼應到當下的她,正經歷著失孤、失眠、失語、失戀、失業一系列挫敗,和對現實感到無力的狀態。她在病房裡住著,自己也被巨大的命運操控著而失去對生活的主導權。
除了自己的無力,她也寫從小到大曾經看過的死亡樣貌,〈四時帖〉裡,以春、夏、秋、冬分段,分別代表少年期的同學、壯年期的朋友、中年期的爸爸、老年期的奶奶這四位親友的死亡。對她而言,死亡既像是偷菜賊、殺手、詐欺犯,卻也會在有些時候展現寬厚。只不過無論死亡以何種形象,出現在人生的哪一個階段,不變的是人依舊屬於被操控的,沒有能力抵抗的一方:
他的造訪不分時機,他以無可預期的節奏和方式帶走逝者,逝者亦不分身分地位。(摘自〈四時帖〉)
在另一篇寫爸爸因意外去世,自己奔赴醫院後極力想起爸爸生前曾經對後事的期待,卻發現逝去的生命若想要發揮他最後造福人間的功能,也會有資格限制,被醫院「拒收、退貨」。當遺體失去功能,就成為了無法繼續遺留在世間的物體:
「遺體可以捐贈嗎?」我艱難地開口。
其中一個小護士回答:「通常要慢性病死亡的病人我們才會收喔。」
「那器官移植呢?」我不死心再問。
「已經來不及了。」她答得乾脆。
他從此變成一個空洞,再不能被用。(摘自〈他只剩下片段〉)
從以上文字可以看見,生命中的連續磨難,和無常的特質皆是巨大的控制力,人在遭遇之後往往會失去抵抗的力量,因此形成一個被宰制、失去功能的物體。接下來要討論的,是另一個制約人們行為的控制力,也就是社會(或他者)的凝視和規範:
想像出一種完美的樣子,然後拿起身邊的人,兩相疊合。拿起刀剪,將溢出於完美形象的部分,一刀一刀地剪去。缺少的部分,則試圖用被剪下的破碎血肉,黏合修補。朝他吹了口氣,他活了。然後你開始規定他走路的樣子、吃的東西、睡覺的時間……因為,他是「你的」。(摘自〈長成母親的女兒〉)
上述的摘文,便示範了人是如何被物化的,人在社會化的過程中,會被要求適應社會規範,因此被刻意教導成某種樣子。像是在組裝機器人一般,數個零件組成某項特質,這個齒輪又會驅動某些功能,製造者眼中會有一個完美的想像,而被製造出來的人若沒有達到某些理想,就被視為需要debug的個體,送進另一種機構裡進行維修。
這篇〈長成母親的女兒〉很特別,光是閱讀上面這段文字很容易聯想到父母對孩子的期望和要求,但這篇文章其實是寫女兒對母親的期待,寫著女兒希望母親有個「理想」的老年生活。這些理想是她自己內心對於老年的期望,之所以要求母親照著她的想法去過,正是因為害怕她衰老以後,自己也無法活成理想的樣子,她在文章裡反思:
心理學家都對看不開的父母苦苦相勸:要學會放手,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。應該也要有一派相勸的聲音,是給看不開的孩子們──你的父母不是你的父母啊。(摘自〈長成母親的女兒〉)
不光是整體社會對你的角色有所規範和期望,其實我們也接受著周遭親人、朋友、同學同事的眼光和要求。人一生中會遇到的人那麼多,自然也不可能讓自己符合每一個人的喜好,但我們總是會去嘗試。作者寫為了靠近圓滑的人,她將自己磨圓滾近,遇到有稜角的人便折起自己突顯角度。這次我們看到外在的他者,並沒有直接伸出手來捏造,而只是將標準擺出來,我們就開始對自己捏塑以迎合他人的形狀,然而追逐著他人的視線往往會讓自我變得無所適從:
然而時間一長便洩了底,他們看穿,他們草草應付,藉機散去,剩下我獨自揣摩下次該變成哪種樣子。幾次把紙弄得殘破不堪後,勉強找到約略符合自己形狀的角落,適應下來了。(摘自〈摺疊人生〉)
對自我的物體化,不只是在外顯的性格上,關於內心層面的自尊也是:
你拿雕刻刀鑿去自尊。左看右看,還是太大了。你又拿起來,一刀刀削減。這麼小,可以了嗎?可以被他放進胸口的口袋了嗎?(摘自〈增重〉)
在〈增重〉一文,可以看出文中「我」是一名對外界非常敏感,常常害怕給他人添麻煩,最後卻常常虧了自己的性格。她說:「你的心很小,認為節制是一種美。」但這種美麗通常都是犧牲自我原本能擁有的機會,最後讓他人得意。從小時候獨自乖乖遵守「只有三塊錢不能搭四塊錢的冷氣車」開始,便造就往後買東西不懂得殺價,面試時無法捍衛自己該有的價碼,再到啞然望著情人無情地離去,只留下把自尊越磨越小的自己。
自尊以外,也能看見人際關係變得能夠比較孰輕孰重,甚至是可以被篩選、丟棄之物:
我們將生命中的種種放上天秤作比較,誰對我而言重一點,誰輕一點;什麼一定要在身邊,什麼不用。我們必須不斷篩選篩選篩選,決定留下或捨棄。(摘自〈過篩〉)
或許這也是成長的必經,雖然要比較人際關係的輕重是很現實的事,但我們也因此明白誰對自己重要,誰又不需要費心力去苦心經營。當我們把關係給物化了,反而也會因此站在相對客觀又現實的角度,企圖為自己獲取最大效益的幸福。
最後,想要討論文本中出現「以物體譬喻人的生活」這樣的寫作手法。這和前面所提的物化概念不一樣,在這裡人不再是機械化的物品,而是擁有決定權、可以主導「生活」這項物體的存在。例如在本書的同名文章〈我和我追逐的垃圾車〉,以垃圾來比喻生活遇到的垃圾事:作為菜鳥要幫老闆遛狗、要幫全公司的人倒垃圾、低薪、無法準時下班、自己住處累積的垃圾卻因此愈來愈多,又經歷家人的驟逝與戀情結束。在文章最後,她終於鐵了心辭職,也終於趕上開來住處的垃圾車:
垃圾車噫噫呀呀地轉動推鏟,吞下所有的垃圾,爆出幾聲鞭炮般的聲響,彷彿節慶。(摘自〈我和我追逐的垃圾車〉)
垃圾車載走了所有的垃圾事,她彷彿也因此重生。可以發現到,有滿多過程比較悲傷或折磨的文章,在結尾也會使用這樣的寫作手法,以物來比擬心中的傷痛或煩惱,而自己成為能夠控制它的主體。〈為痛立像〉的結尾,作者替曾經燙傷的小腿傷口(象徵過去受過的情傷)抹上乳液使其不再發癢;〈演戲〉利用鏡子製造與內心對話的畫面,以「鏡中的我」療癒「我」被前情人欺騙的受挫;〈過敏〉以手臂上的刺青因為擦了藥而舒緩過敏症狀,說明散場也是對不合適戀人的特效藥;〈四時帖〉用三句叩問,提醒生命無常,想做的事、想說的話、想愛的人都應該主動積極去掌握;〈活著的人〉表明就算會受傷,也要嘗試靠近用言語螫傷她的母親。
透過這種主客轉換的模式,讓我在讀這本作品時,雖然能感受到作者確實經歷過很多巨大的傷痛,卻也同時感受她已經能大方提起,再輕輕放下的釋然。
- 結語:為何而寫?
我通常不會去閱讀一本書的推薦詞,但當看到作家陳芳明形容《我和我追逐的垃圾車》是「非常台北式的描寫」,便產生疑問:什麼叫做「台北式的描寫」?而這本書又為何是「非常」?老實說我還是不懂這是什麼意思,但若說台北是一個怎麼樣的存在,應該是絕大多數台灣人求學和工作的首選之地吧,待追逐或待破滅的夢想都擠在這盆地裡熱氣蒸騰,而人也與都市連結,變得擁有專屬於都市人的性格和行為。這本書裡寫了新鮮人的夢想追尋,也寫了現實的殘酷,讓人跟隨謝子凡的文字,彷彿經歷了一趟和都市碰撞又融合的旅程。我把最有感覺的部分都寫在前面的分析報告中,是關於都市裡的空間制約,以及人們身不由己、被物化的行為和內心。
然而還有許多文章沒有在前面篇幅裡提到,這些文章也很能引起我的共鳴,其中寫作題材大概可以分為家庭、愛情、異鄉三大類,再加上零星數篇對於日常生活的觀察。至於寫作方式,特別喜歡作者將五感放大,甚至以此作為主題的文章。例如〈四城雨事〉描寫在不同城市的雨聲,或如〈手的姿態〉描寫手的觸覺和情感連結。〈味覺的覆寫與拗執〉用嗜甜來描述身在異地工作的思鄉之情,〈在吉維尼打電話給你〉則像是印象派繪畫,夢幻優美的描述國外的觀光景點,並以此對比現實中不如意的愛情,〈快感延遲〉甚至寫了體感時間與內心期待交互作用的變化。這些都是可以讓人學習的技巧,也不禁佩服作者總是能進行如此細膩的描述和觀察。
我也非常喜歡在某些篇章裡,運用活潑或自我吐槽的用語。一方面覺得作者使用的比例和時機恰到好處,就好像能洞察讀者的心理,在適當的時間跳出來把事情說得更深刻、更有趣。另一方面也覺得這些輕鬆語調能夠調節文中所寫的上班生活沉悶感,讓人讀到一半便會心一笑,也增添印象。例如〈廁所學〉寫在廁所隔間放鬆時感到昏昏欲睡,腦中突然迸發一些捉摸不定的靈感,「……是繆思嗎?嗯,不大像,那形狀透過朦朧睡眼,看起來比較像……謬論。」讀到時心頭一驚,這不正是我苦惱於期末報告的真實寫照?
謝子凡在一篇專訪裡提到,在廣告公司的生活過於緊促,就算有個空檔可以寫東西,卻因為沒有行銷目的而不知道該講些什麼。我也在讀到〈聖誕甜〉一文中,對於她描述試圖寫作,卻苦無可寫的情形深有同感:「我自己也不敢相信,那麼滿漲的感覺,怎麼可能只有這樣?」而當我發現明明是如此豐沛的感情竟然只有這樣,未完的斷簡殘篇就從此被打入硬碟的冷宮,隨著時間過去當初滿溢的感情也早已消失。好像若是沒有一個期限或目標,「想寫而寫」這件事似乎變得很困難。並且在現實生活裡,不只寫、就算是做其他事情,也常被要求我們應該講求目的性,但寫文章若不是為了變成廣告文案,若不是為了交作業、投稿文學獎,那麼到底為何而寫?
讀完這本散文集,我覺得至少在這本書裡,寫作是作為一項自我療癒的活動。當經歷了一件傷心事,這個悲傷可以出現在不同的文章裡,每一次都能產生不同層面的意義來救贖自己。不過此書中,並不是每一篇文章的最後都能有完滿的釋懷,有些直到結尾仍處於修復的進行式。看到這些未完待續的療癒行動,其實也會被鼓勵到,提醒我並不是每一件事情都必須等到結束後才能書寫。比起回憶的再現,寫作也更像是未知終點的內心探索,這本書描寫的故事多半是很私人的,然而閱讀完畢我非常感謝作者的毫不保留,而這些真摯的文字亦值得我再三咀嚼。
- 參考資料
謝子凡(2019),《我和我追逐的垃圾車》,臺北市:九歌。
《我和我追逐的垃圾車》謝子凡:每一篇文章都是我人生的一部分(2019.02.11)
https://okapi.books.com.tw/article/11796
都市文學──臺灣大百科全書
https://nrch.culture.tw/twpedia.aspx?id=2328
所有權的想像和實踐:談客體化他者與自我主體形塑
留言列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