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1688》那年的全世界－IMAGINE CHI

書籍：《1688》

作者：魏而思John E. Wills, Jr. (1936-2017)

譯者：宋偉航

出版：大塊文化 (2001)

前言

　　地球緩緩自轉，各地逐一破曉。我們就像是在太空中俯視地球的旁觀者，看見異域與異域之間，人類所經驗的多樣世界。

2023年的今天，我們可以在短短幾秒內，得知世界上大部分國家的現狀，更可以在數天以內親自抵達世界的某個角落。交通與通訊科技愈趨發達，世界如同人類學家David Harvey所提出的「時空壓縮」概念，對現代人而言，全球視野已是習以為常的想像視界。然而，當飛機與網路消失，時間回溯至1688年，那時的世界會呈現什麼樣的場景？當時的人們，又該是如何看待「世界」這個概念？

　　作者魏而思說明1688年是「現代」的開端，知識巨擘正在醞釀他們的傳世傑作，宗教也經歷著轉變的陣痛，乃至掌權的國王、隱逸的士大夫、離散異鄉的民族，每個靈魂都在應對時代鉅變帶來的生命抉擇。不過，在這之中最重要的，是無論透過商業交流還是政治殖民，全球已默默牽起相互影響的網絡。我們早已習慣這個世界一體的現代，卻可以藉由本書，想像那個「全球社區」成形的開端、那各自繁複卻又彼此牽連的世界。

一、作者與書籍背景

　　本書作者魏而思（John E. Wills, Jr.）生於1936年，師從美國著名漢學家費正清。魏而思逝世以前，長期任職於美國南加州大學擔任歷史教授，並且大力推動南加州大學美中學院的創立。他的研究專長為東西文化交流史，特別是中國對外貿易、中國與歐洲接觸歷史，他的第一本書《胡椒、槍砲、佔地談判：1662-1681荷蘭東印度公司和中國》出版於1974年，是他在這個領域中的重要著作。有評論者認為魏而思看見了中國朝貢貿易體制下的邊境貿易、省際外交，以及全球視野下的跨文化交流等等具體成果。而在1995年，他出版了另一本面向大眾讀者的作品《名山》，講述從西元前兩千年開始，直到鄧小平執政、天安門事件的中國重要歷史時刻。

　　隨後在2001年出版的《1688》，不僅包含魏而思對中國史、荷蘭東印度公司貿易史的研究成果，更是一本企圖講述整個世界史的名作。本書並非專注於學術考察的研究書籍，而是作者試著「讓」史料（大多為日記、詩歌）說話，並參雜作者個人的虛構想像，描繪出盛大的1688世界圖景。魏而思在本作中大量運用文學作品切入世界史的論述，一方面可能與他曾經參與過「現代印刷出版史」、「17世紀歐洲出版與思潮」、「17世紀中國旅行書寫」等等研究有關。另一方面，也可能是作者本人對於文學、詩歌的興趣使然，才能藉由文字的意象，堆疊出巴洛克式的世界史敘述。

　　從魏而思過去的著作可見，他擅長書寫異域互動下產生的成果，《1688》中更是介紹了我們難以想像的全球交流網。而這些成果，通常少有機會被官方正史注意到，它們是屬於更庶民、更個人尺度的產物。本篇書評的第二節，將介紹《1688》的架構，嘗試摘要各章節的重要內容和見解。同時，在魏而思優美的文筆下，思索史料運用的技巧並反思全球史論述下的種種聲音（以及孕育這些聲音的生活背景）。而在第三節，將舉出我認為作者在史料選擇、論證上的優缺點，並參考其他期刊書評的論點，以一位讀者的身分，總結我能從這本書上學到什麼、看見什麼。

二、書籍摘要

　　作者敘述1688年是「巴洛克式的『現代』開端」，巴洛克代表著繁複、紛雜、矛盾、特異等意象，而在本書行文中，可以看見各個世界內部都蘊藏著複雜的歷史與矛盾。在序章中，作者說明：「一六八八年的地理世界，雖然只有一個，人類的經驗世界，卻有好多。」這句或許可說是整本書的濃縮，在眾多的經驗世界裡，人們甚至連「1688」這個紀年都不統一，而這正是作者想要訴說的重點。他試著涵蓋了各個不同的世界，在本書架構裡分為七篇，分別為：

木船所到的世界
大公司經營的世界
三方相鄰的世界：俄羅斯，中國，日本
歐洲宮廷的世界：凡爾賽宮，倫敦，阿姆斯特丹
文字的世界：歐洲的文風和思想
伊斯蘭及其所屬的世界
流亡，希望，家人

至於為何選擇1688年作為焦點，作者認為這是講述全球現代發展，不可能避開的一年。這一年，科學、城市、商業蓬勃發展，寫作、出版、大眾化的風氣日盛，對宗教也開始出現新的解釋，而蓄奴、男尊女卑等等舊有觀念被動搖，這些變化在全球各地迸發，難說是完全巧合、亦很難明確指出誰影響了誰。但重點在於，我們可以在1688年裡，找尋這些變化所留下的痕跡與具體證據。

　　第一章〈木船所到的世界〉從美洲白銀帝國開始講起。所謂「木船」指的是歐洲人的賈列船，這些船隻正是當時的全球紐帶，攪動了世界規模的遷移路徑。作者選擇從一位修女的詩切入討論，此修女名為胡安娜，是墨西哥克利歐社會的一員。克利歐為新世界原住民與舊世界西班牙人的混血，此一矛盾身分也呈現了新舊世界的相遇及衝突。作者從美洲區域開始，進一步帶到歐洲人位於亞洲的殖民地，說明東南亞的殖民地仰賴部分華人移民的開發，而在美洲地區也須仰仗著黑人（奴）的生產力，甚至因此在非洲掀起販奴、獵奴的當地矛盾。我們也可以從一位英國軍官的手記中，得知歐洲人與澳洲原住民第一線接觸的場景：巴第族原住民飛奔逃命，嘴裡喊著「gurry, gurry」，研究巴第族語的現代學者指出，他們可能是叫那些白皮膚的外來者「ngaarri」，意謂著「最可怕、最狡猾、最邪惡的那一種鬼！」在四小節的篇幅，作者刻劃了歐洲人作為資源掠奪者、侵略者的地位，也藉由歐洲人駕駛的木船，串起全球一體的圖像。

　　然而，歐洲在17世紀的強勢卻不能單單以「國家」為單位討論。第二章〈大公司經營的世界〉聚焦荷蘭東印度公司。這一章節讓我們看到了「個人」、「唯才是用」的概念崛起。在公司裡，個人可以憑藉自己的才能，從底層階級翻身，進而成為一地殖民地的總督，個人也可以透過外交情報，在遙遠的東方國度受君王賞識、成為宮廷權臣。

　　第二章已將論述地域拉至東南亞區域，第三章則把重點擺在亞洲的「他方之大」（Great Other）：俄羅斯、中國、日本。1688年的俄羅斯，正經歷彼得大帝的重塑，亦遭遇國內宗教改革所帶來的血腥衝突。除了內部的變革，對外也需與中國共同牽制彼此之間的蒙古國。而中國此時已進入康熙王朝的安穩狀態，作者透過隱逸畫家石濤、明朝遺民王夫之的作品，談及數十年前，中國士大夫面對外族統治的忠義抉擇。為此，康熙皇帝親身實踐「孝道」的展演，背後亦有民族融合的願景。此章節也敘述了歐洲耶穌會士的來臨，傳教士們不斷在「堅持教義」與「在地調適」的中間爭論，企圖能更深入亞洲進行傳教活動。最後，也不得不提到在當時實施鎖國、禁教的日本。雖然對出國貿易處於高度監督的狀態，卻不能忽視其國內商業繁榮的景象。出版業逐漸大眾化、世俗化，作者藉由井原西鶴、松尾芭蕉的文學作品，描繪了外國人難以親眼記錄的日本社會樣貌。

　　第四章〈歐洲宮廷的世界〉則是難得（也無可避免的）將視野轉回歐洲皇室。此章節的重點在於「君王」、「宗教」在政治權力上的變化。在法國，凡爾賽宮的富麗堂皇，展示路易十四這位君王的政治野心；在英國，光榮革命則奠定了國會優先於皇權的行政體制；在荷蘭，雖然曾是繁華的歐洲商業中樞，但「尼德蘭省聯」互相牽制、束縛，難以做出全國性的重要決定，致使國力慢慢走向頹勢。不同的政治體制衝擊歐洲的政經發展，也進一步推動全球歷史的巨輪。

　　接續上一章節，第五章〈文字的世界〉關注歐洲的知識傳播與現代思潮緣起。1688年，牛頓、洛克、萊布尼茲等人醞釀著足以改變後世認知的學說，這些理論也挑戰了舊有的權威。這一章節最有趣的是，作者所引用的材料為私人的書信、筆記，因此比起學說內容，我們更可以看見知識巨擘如何一步步經歷懷疑、解析、提出論點的心路歷程。同時，也能看見他們在生活上的大小苦惱，尤其在萊布尼茲身上，我們發現他曾經由傳教士帶回的《西文四書解》，閱讀過孔子的學說，並期待與中國人來場「啟迪智慧的交流」。當時人們對於知識不僅是熱切追求、含括東西方智慧，還具備反抗權威的勇氣，放在今天來看依然令人佩服。

　　第六章〈伊斯蘭及其所屬的世界〉是講述全球史不可或缺的部分，畢竟前面篇幅幾乎沒有穆斯林的蹤影。而在這一章節，作者從伊斯蘭教義、儀式細節、蘇丹統治下的世界開始訴說，卻又不只講述伊斯蘭教，還介紹了因為宗教爭議而引起的政治難題。在蒙兀兒帝國，印度教徒與穆斯林曾發生衝突，這場衝突又因此影響了英屬東印度公司、孟加拉、中國、西藏等地的貿易狀況。在此章節可以更明顯體會全球各地是如何互相牽連。或許伊斯蘭世界並非作者的專攻領域，因此在閱讀時會稍感生硬突兀，但仍不失精彩地，向讀者呈現一個因宗教而展開的紛雜聯絡網。

　　最後一章為講述離散社群的〈流亡，希望，家人〉，可以發現作者書寫此章時，明顯比前面篇幅還要更為感傷。短短兩小節，描述被迫離開耶路撒冷的猶太人們，如何對失而不復得的國土懷抱嚮往，又如何透過聖歌，暗自傳達個人對新生命的祝福。我曾疑問，為何作者要在最後安排這樣的章節？而想了一陣子後，認為有可能的解答是作者想要強調「人」在歷史中的主體位置。他說1688年只有一個地理世界，卻有很多個不同的經驗世界，閱讀本書之後，我認為正是人的移動、人的作為、人的思想，才創造了不同的經驗世界。本書由一位新舊世界相遇而生的混血兒「修女胡安娜」做為開篇，結尾收束在一位離散他鄉，對尚未出世嬰兒的祈禱，或許這樣的前後呼應，更能彰顯全球交會帶來的多樣生命經驗。（不過，也可能是魏而思在寫作的當下，遭遇了什麼對生命有所感悟的事件。）

三、書籍評論

　　首先，我認為此書特色之一，便是引用大量非官方記載的文字作品，包括詩歌、散文、筆記、手稿、書信等等。而作者也在序章表明這麼做的原因：

有時，我們若認識作者本人或聽過作者說話，就會發現一個人在寫作時，多少會用文風去捕捉一點自己的聲音。這神祕的聲音，在我們一六八八年傳下來的文獻裡特別清楚。經商的生意人，走政治、軍事、學術道路的人，常常周遊各地。他們和身後人保持聯繫的唯一方式，就是寫東西。

在閱讀過程中，發現這些史料更能貼近生活，更能表現出1688年個體眼中的世界觀。另一方面，也發現作者更偏好以「詩歌」作為分析材料，從王夫之的詩作、松尾芭蕉的風物詩、猶太教聖歌詞，再到傳達女性之間情感的情詩，東西方各形式的詩，都能成為作者剖析時代的材料。這或許與書中不時提起的「巴洛克式」有關。詩的意象堆疊，正好也是一種巴洛克式的表現手法，這樣的論述特色不僅契合了本書的一大主題，也由此看出作者在文學方面的品味涵養。

　　不過，有評論者認為《1688》雖具想像力且有娛樂性，卻絕非學術研究的著作，即使大部分內容，都有準確且具說服力的歷史資訊作為論述背景。我同意此位評論者所言，看完這本書，難以將其作為專業的學術研究看待，畢竟裡面仍有一部份來自作者個人的虛構，比較像是作者在集結全球史的研究後，面向大眾的歷史書籍。雖是如此，我依然佩服作者他能一人梳理如此龐大、複雜的世界歷史，尤其是運用其優雅的筆調，企圖涵蓋整個世界角落的寫作功力。評論者Mears認為魏而思並沒有事先預設分析的框架，也沒有對歷史問題提出一個特定的解答，而是將散落的故事有技巧地串連起來，傳達人類驚人的多樣性。例如在商業發展這塊，他便成功地強調這是全球性、同時異地出現的現象。

　　而另一位評論者Black，則欣賞魏而思提供一個遠離「歐洲中心」的歷史視野。對於此評論，我並不是那麼同意。在閱讀過程中，依然能發現作者書寫歐洲的比重，明顯比其他地區還要多，尤其在描寫歐洲政治改革，以及歐洲知識生產、文風、思潮的部分更是顯著。這會讓我疑惑，難道當時歐洲以外的地區，就沒有思想層面的突破或轉化嗎？雖然閱讀完此書，可以感受到作者想要平衡對各地的描述，卻也覺得「全球史」仍然依附西方史（歐洲史）的霸權論述，似乎很難真正做到平均取捨。關於這點，作者其實也有意識到，他曾在序章就表達史料難以顧及全體、有失平衡的遺憾，而這也是我們在閱讀、進行歷史研究時需要注意到的危險。

　　最後，本書以特定的時間點1688作為切片進行歷史敘述，優點在於，這並置了世界各地的生活圖景。過去國高中的歷史課本，常常以地理範圍作為劃分課程的標準，很難想像原來彼得大帝、康熙皇帝、路易十四、牛頓、洛克、王夫之等人都曾在1688年共同生活在這個地球上。而原來萊布尼茲讀過孔子學說、施琅曾到孟加拉處理國際貿易問題，這些熟悉的名字原來做過這些事，讓人不禁感嘆，1688早已是全球社區的時代。但一體兩面，如此的敘事手法也有缺點，即是有著大眾難以輕易跨過的閱讀門檻。讀者一定有比較熟悉的歷史，也有相對不熟悉、連地名都是第一次看到、不知發生在何處的歷史。作者是位博學多聞的歷史學者，對文學作品也有獨特的品味，可能會認為有些前因後果，大眾都明瞭便不多做解釋，但這也無形排除了難以跟上作者節奏的讀者們。雖說我同意《1688》並非那麼學術的著作，卻也認為它不是那麼「大眾」。

結語、

　　總的來說，我享受閱讀《1688》的過程，也發現原來文學作品作為史料，還可以被如此運用，展現從官方正史難以看見的世界觀。而這背後仰賴作者解讀材料的能力，也需要作者對時代背景有足夠深厚的了解，才能運用得如此自然且有說服力。我曾疑惑，為何作者一定要做1688年的「全世界」？而不是1688年的東亞史？1688年的歐亞交流史？全球史勢必比魏而思所專長的東亞史，還要更難處理，為何他要挑戰如此浩大的學術工程呢？後來在南加州大學官方追憶魏而思的文章中發現，1990年代，歷史學者面對全球化風潮帶來的挑戰，「全球史」成為其中必須教授、必須研究的學術風氣。而魏而思在2001年出版的《1688》，也能說是在這全球化風潮下的產物。

最後，閱讀這本書也讓我深刻體會到，沒有任何一個「現在」是理所當然形成的，所有「現在」都是歷史交錯的累積。在《1688》裡面，克利歐人是歐洲在美洲殖民的遺緒，而美洲的黑奴、東南亞的明朝遺民、備受壓迫的猶太人，也各自因歷史上的政治原因離鄉背井。沒有人是一出生就理所當然地，成為一個有家有國的人。同理，「身為台灣人」也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，不然我們就不需要如此努力尋求國際的認同了。回頭看看三個世紀以前，新的商業模式、新的國際關係、與新的人群互相接觸，面對的挑戰與衝擊肯定也是難以想像的龐大，但人們終究找到了能夠適應的生活模式，進一步形成這個現代、這個我們習慣的世界。

參考資料、

Reviewed Work(s): 1688: A Global History by John E. Wills

Review by: Jonathan Israel

Source: 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 , Jun., 2002, Vol. 117, No. 472 (Jun., 2002), p. 717

Published by: Oxford University Press

Stable URL: https://www.jstor.org/stable/3490538

Reviewed Work(s): 1688: A Global History by John E. Wills

Review by: John A. Mears

Source: Journal of World History , Mar., 2004, Vol. 15, No. 1 (Mar., 2004), pp. 91-92

Published by: University of Hawai'i Press on behalf of World History Association

Stable URL: https://www.jstor.org/stable/20079265

Reviewed Work(s): 1688: A Global History by John E. Will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