IMAGINE CHI

「我失去歸宿的現實，才是我真正的歸宿。」

老刑警拿起球棒，敲碎了他心中最嚮往的舊日街景。

布景碎裂，他又回到殘破不堪的現實。

〈妄想代理人〉是今敏唯一一部電視動畫作品，全集十三集。是一部充滿強烈「今敏色彩」的動畫。除了一貫的虛實交錯敘事手法以外，在營造心靈驚悚氣氛的功力更是高強。

不得不說，看這部作品時一直有種「不適感」。明明沒有血腥、裸露等畫面，卻能讓人從頭到尾都無法好好放鬆觀看。並且需要每看二至三集，就要停下喘歇。資訊量龐大可能是一個重點，因為每集看似獨立故事，卻又與主線相關，甚至連結至其他集數的故事。觀者在觀看時會不斷思考所有故事的關聯性。

然而我認為讓人無法一次從頭看到尾的主因，仍然是他所要探討的主題過於寫實、過於強烈。

寫實到讓人無法直視，強烈到讓人不寒而慄。

逃避

故事開篇，是社會大眾一聲聲的「怨」。每個人都在被工作上的時程推趕著，明明知道這是自己的責任、自己該面對的事實，卻依然發出抱怨的聲音。

每一個人都有自己要解決的難題。然而像是齒輪般在大都市裡迷走著，毫無生命力。放在今天的世界觀裡，可以說是某一種「厭世」的情緒。即便這部是２０００年初期的作品，在將近２０年後的今天來看，也不會覺得與現在社會氣氛有何不同。

而〈妄想代理人〉很有趣地將多數人可能都曾幻想過的念頭：「要是突然發生意外就好了。」實體化，從中刻畫出人類逃避的心理。

要是被球棒打中就可以遲交工作事項了／要是被襲擊就不用面對明天的考試了／要是……

動畫裡被襲擊的受害者，還真的在那之後露出了釋然的表情。

平和靜謐的日常裡，人們渴望一些意外的降臨，好以打斷自己如工廠生產線般太過規律的一切。為的就是逃避那些沒有勇氣去面對的未來。

其中有一集的故事很特別，是一位從小和父親感情很好的女孩，也很黏著她父親。但是有天卻發現自家電腦裡，有許多她房間內的偷拍視角。原來她最敬愛的爸爸，就是一個會在女兒房裡偷裝攝影機的變態。

女孩知道後心情崩潰，在颱風天裡祈求「誰」來幫幫她、讓她脫離這個痛苦。而後，球棒少年出現，她被襲擊了、她失憶了，某種層面來說，她也確實「逃避」了。

有趣的是，這樣的逃避，是否真的有幫助她脫離苦海？

或許有，因為她就此遺忘心中爸爸的鬼父形象，他仍是她心裡最親愛的爸爸。

也或許沒有，因為她可能又會掉入那個得知真相，內心崩潰的瞬間裡。

當人們遁入自己虛構的世界中，他們總有一天會面臨識破這一切虛假的崩潰時刻。

精神寄託

劇中的神祕角色「球棒少年」，在人云亦云之下，形象變得更具體、更險惡。我想導演也是藉由這似真似假的兇手，來諷喻社會大眾追求新奇刺激有趣，卻也在不知不覺間擴散了像「犯罪」、「逃避」、「編造」等等使社會更為沉淪的概念。

在不同集數裡，我們都能明顯看見這樣的警示：耳語之間的猜測和捏造，真的會害死人。

另外在劇中後期的重點：「麻露美和球棒少年，是一樣的。」

初次看沒想太多，但看到最後也就明白了。一個治癒人心、另一個又滿足人心追求刺激嗜血的慾望。這兩個都是人們尋求精神慰藉的象徵物。吉祥物的狂熱現象，以及在街談巷議裡不斷「進化」的球棒少年，這兩者又有什麼不同呢？

他們都是人類為了逃避現實生活的苦悶，而衍生出來的產物。最後，人類終將在這些產物之下順從。順從的方式有許多：收藏、畏懼、追求、傳播……，在〈妄想代理人〉裡，都有展現這些人類向虛幻事物「臣服」的劇情。

擊退

全劇裡，唯一成功擊退球棒少年的，就是病懨懨，不久將去的，老刑警的夫人。我認為這集甚至是點明〈妄想代理人〉核心宗旨的一集。她沒做什麼，她只是堅持想要「活下去」而已。

當然，她與刑警的生活並非一路平順，甚至也曾想過就這麼死去，不要造成自己老公的負擔。但是老公給予她的關愛和包容，讓她明白這世界值得留戀的事物。

球棒少年是個只會出現在走投無路的人身邊，並且給予解脫一擊的角色。刑警的夫人的確走投無路，她與老公的生活過得並不順遂、她的病情愈趨嚴重、她沒辦法替她老公生可愛的女兒，她與老公的未來都是未知數。她的確走投無路，但她拒絕「解脫」。

她拒絕被球棒少年侵入靈魂，因為她即使走投無路，她也明白老公會陪在她身旁，因此決定堅持地活下去。

說到底，球棒少年既可以理解成「逃避」的心理機制，也可以說是放棄一切的「絕望感」。正是因為太太不想放棄所有、不想放棄生命的那股勇氣，才能擊退球棒少年。

此外，值得一提的還有老刑警在後面幾集所待的那個昭和舊社會。

他是一個被時間洪流推著走的人。科技日新月異、人們犯罪的理由千奇百怪，他無法理解現在的人，可是他也只能在這個新世界裡被繼續推進。我想，或許這也是當下人們想要尋求精神寄託的原因之一吧。因為人總是一再地跨出自己熟悉的時間地域，無論情願與否。那些焦躁不安，總要有些東西來排解。

他待在一個虛構的世界，徜徉於曾經的美好之中。但是如果人一直耽溺於舊日情懷，那麼這個現實該怎麼辦呢？

這又讓人想到蠟筆小新高評價的劇場版《大人帝國的反擊》，舊時代很好，孩提時代什麼都沒有負擔、什麼都不用管，過得快快樂樂。但是如果沒有現在，那些泛黃的時代除了無比天真爛漫，還剩下什麼？而長大後所處的現在，真的如此不堪嗎？

我突然想起台灣的某些政黨，或者是那些守舊勢力，總是以「現在的年輕人……／以前的我們……／現在真的越來越亂……」云云作為批判起手式。他們的眼裡，總是「過去」遠大於「未來」。仔細想想，也會覺得他們也是某種焦躁不安、急於尋求慰藉的一群人吧。

就像那位老刑警一樣，當在社會上被過多的新資訊衝擊，發現與自己遵信大半生價值觀有所不符，便會開始懷疑，不是懷疑自己的價值，就是懷疑這個現代社會。

當對這個社會抱有懷疑，開始思考自身能否在一波又一波的浪潮衝擊中站穩，這的確很容易使那些人開始啟動一種防衛機制，讓自己從此刻的不安中遁逃，進而成為舊時代的擁護者。也許過去並非全然如他們所說的那麼好，但是因為對於未來的焦躁，使他們美化那個「曾經從那時生存過來」的往日。

虛實

童年是美好的，但變成大人難道就不好了嗎？

這是無法衡量的命題，每個人都需要不同的時間，來接受童年的結束，或面對自己已經成長的事實。待在無限幸福的過去，並不能解決任何現實中讓人疲憊的責任。被球棒襲擊的人們，在清醒之後，的確暫時從痛苦之中解脫了，但他們還是得面對自己人生的課題、還是得從虛幻的妄想裡抽身而出，直面自己的心靈。

最後，〈妄想代理人〉最有力度的一句話：

「我失去歸宿的現實，才是我真正的歸宿。」

歸宿不是夢幻的溫柔鄉，不是美好的烏托邦。

歸宿其實就是人辛苦了大半輩子，所生存的那個地方而已。